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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MWSTW (Interstella 5555) 看板: GUNDAM
標題: 『悲劇的誕生』-對於富野鋼彈的一些想法
時間: Sat Apr 1 02:22:54 2006


  最近著實大大忙了一陣,以致於沒有時間整理一下近來的想法,剛好現在終於有點空閒,就試圖說一下最近的心得吧。

  我的出發點是尼采早期的作品『悲劇的誕生』中,對於希臘悲劇的美學分析,簡單的說,希臘文明中有兩股強大的力量在悲劇中統合,而這兩種力量的統合說明了即使希臘的音樂、舞臺技術都十分的簡陋,希臘悲劇仍然是偉大的。

  其中一股力量是「阿波羅」,阿波羅代表的是「夢」,阿波羅的藝術是「形象藝術」,其代表是「雕塑」,阿波羅的精神是旁觀者的精神,是具體的描述夢幻世界的能力,要注意,這裡已經不是想像,荷馬並不是「想著」奧迪賽會做什麼,而是「看到了」奧迪賽的舉手投足。而夢境中的形像是純淨的、高度象徵性的卻又鉅細靡遺,一方面脫離了現實中的荒謬(是的,現實通常都更荒謬),一方面卻又如現實一般明晰,夢境在這個意義上取代了現實。

  另一股力量是「戴奧尼索斯」,戴奧尼索斯代表的是「醉」,戴奧尼索斯的藝術是「聲音藝術」,代表是「歌曲」,戴奧尼索斯的精神不是旁觀者的精神,但也不是參與者的精神,戴奧尼索斯取消了參與和旁觀之間的界限,失去了形象,也沒有像徵可言,只有混沌與狂亂,但卻充滿生命力,突破了界限。

  純粹的戴奧尼索斯力量是沒有藝術可言的,但當戴奧尼索斯戴上阿波羅的面具說話時,就產生了悲劇,而內容總會是「以阿波羅的靜穆看著夢境中的純粹形象道出戴奧尼索斯的啟示」,而由於戴奧尼索斯的混沌,最終,這些純粹形象的悲劇主角不能繼續存在,而必須死亡、毀滅,回到混沌之中,顯示出所有純淨生命最終的混沌統合,而觀眾也在這種毀滅中得到形而上的安慰,以面對殘酷的現實。

  現在可以把眼光轉向動畫作品,希臘悲劇中,主角並不會以真面示人,而是戴上了象徵式的面具,這隻因為悲劇是阿波羅的,是理想的、純淨的、夢境中的世界,而同樣的動畫較諸戲劇更接近阿波羅世界,戲劇中的演員總以他的真面,他的臉龐喚起觀眾的情緒,這是一種藝術形式,但恰恰不是悲劇,動畫中的角色沒有真面可言,動畫中的角色更為純淨,更接近夢境,夏亞和卡密兒的形象脫離了現實,而鳳更是一個純淨的夢幻形象,但我們仍然清楚的看到了這些人物形象的行動,在動畫中我們保持了阿波羅靜觀的能力,我們看到了卡密兒、夏亞、阿姆羅、鳳,而不是「帥」、「萌」、「可愛」、「man」之類的東西,我們看到的是這些角色,而不只是單純的剌激,這才是阿波羅靜觀。

  阿波羅藝術重要的並不是感同身受,並不是官能剌激,而必須維持住觀察者與劇中人物的距離,有距離才有靜觀的空間,而這種距離一方面受益於動畫的面具特質,另一方面則是監督的功力,用抽離的敘事方式,穩定的運鏡(當Z鋼彈飛行時,鏡頭儘量不隨著它跑)並加上適時的長鏡頭,維持住觀眾靜觀的空間,也維持住故事進行時的肅穆。

  另外必須注意的是,鋼彈作品中主角並不只有因為動畫作品本質而存在的面具;鋼彈作品中還有另一層面具,取代了戰鬥中的肢體語言,也就是「機器」,動畫的一個巨大問題在於肢體語言,但這個問題被機設所解決,甚至達到一個更加均衡、靜穆、充滿阿波羅之美的境界。

  因為所有的肢體語言總是訴諸於觀眾對於自己肢體的掌握,因而存在著取消了觀眾和劇中角色的距離,阻礙靜觀的危險,最明顯的例子是在所有以熱血為尚的動畫中,所有的招式會讓小孩子想要跟著比劃,而基本上,喊招式名的技藝也是要讓觀著能藉著自己想要跟著喊的衝動,而取消了觀者和角色之間的距離,讓觀者也「熱血」起來,這是熱血作品的宗旨,然而這卻恰恰不是靜觀作品的宗旨。

  巨大機器人所開啟的可能性是,由類似人的巨神化身代替個人的肢體語言,而另一方面藉由機設,讓角色得到了純淨的肢體的象徵,在這方面鋼彈「寫實」的藝術力量並不在於寫實本身,而是因為脫離了行動過於擬人的超級機器人,而讓戰鬥的形象更加的阿波羅,更加純淨,而不再用肢體動作來喚起人的同感,而是以機設本身的均衡、美麗以及鉅細靡遺,來維持住純淨的夢幻與靜觀,在這裡,超級系反而訴諸我們身體的現實體驗,而所謂的真實系反而是訴諸我們對夢境的嚮往。因此,熱血作品如G鋼,強調類人的動作(機動「武鬥」傳),強調我們對身體行動的想像,而中氣十足的用喊招式來引發我們的投入,反而是訴諸現實的直觀,而Z鋼中機械的行動,則是以機械式的行動象徵主角的動作,訴諸的反而是Z鋼的均衡形象,丘貝蕾與哈曼、百式與夏亞形象間的象徵連結,而這反而是屬於夢幻的特質。

  不過寫實過頭,結果會反而失去阿波羅的力量,而成為「蘇格拉底」或是「亞歷山大」,也就是過於強調合理,這極端來說和機器人的設定不合,而最後的產物會成為「現實的模仿」,失去所有像徵力量,但又不若現實豐富,而完全失去藝術性。(因此空想科學教室雖然很有趣,但是是藝術之敵,是蘇格拉底與亞歷山大對於藝術世界的侵略,這不只是「奪走小朋友夢想」的問題,而是時代的病徵)

  在這裡先做個小結,鋼彈、特別是富野鋼彈的成功作品中,阿波羅的靜觀,由有意的架出觀眾與角色的距離,並由人物設定與機設的精緻,與有點反諷的「寫實」,得到了阿波羅夢幻的藝術力量,但到這裡對於悲劇的認識,還只有一半。

  因此現在讓我們轉向戴奧尼索斯,戴奧尼索斯的力量在於混沌與統一,在於絃律的動人,在於人物的生命力。

  鋼彈音樂一直是鋼彈迷們注意的要點,而在這裡我要特別舉出的還是水星之愛(簡稱)這首歌,在希臘悲劇的起源中,悲劇為什麼要有合唱隊(chorus),一直是個眾說紛雲的問題,尼采的說法非常的極端,他認為悲劇的起源就是合唱隊,合唱隊先於悲劇戲劇,而悲劇的故事與演出都是以故事與動作去「模仿」合唱隊的音樂,在這裡我當然不會說Z 鋼是為了水星之愛這首歌而做的(雖然有時聽歌時我會有一點點懷疑是這樣),但整個日本動畫的片頭、片尾曲以及演出,正好就像是希臘悲劇中場次間隔中出現的合唱隊,用音樂與舞蹈為故事做出提示(或是總結),而合唱隊和悲劇本身沒有直接的連結,但卻是由音樂和舞蹈,在阿波羅看不到的地方連繫起來。

  我們看Z鋼後半的片頭,Z鋼變型成Waverider,向地球的背面飛去,而最後化成了無數的光點,這和故事本身沒有任何實際的關聯,但和卡密兒的命運則有很強的象徵連結,而片頭卻無法放入Z鋼的故事中,並不是卡密兒在夢境中實際上我們看到的行動,片頭動畫與音樂的力量,正好不是阿波羅的靜觀,而是戴奧尼索斯的音樂性、個體的消亡以及生命力的掙扎。

  另一方面,戴奧尼索斯會藉阿波羅之口說話,而說出的大半是難解的、混沌的真言,但又由於阿波羅的形象,好像讓我們覺得他說了一些東西,我們也聽到了人物說了一些東西,但感受到的反而是混沌的力量,這方面的偶而出現在「富野節」之中,但這也有時是富野的敗筆,富野的意識型態一說的太清楚,反而會失去戴奧尼索斯,但富野仍然在這方面得到了不少成功,一個比較不明顯,但相當成功的例子是卡密兒與想成為駕駛的花爭辯時所說的「所有人都戰鬥的話後果會怎樣?所有人也死了的世界會怎樣?」這句話所指的不是單單的一個人想不想當戰鬥的問題,而指向了一個黑洞般的想像,這句話脫離了單純的兩人之間的爭辯,但在故事進行中卻毫不做作,極為自然的出現在兩人的爭辯之中,而這句話沒有結論,卻有啟示,這句對白隱含著戴奧尼索斯的力量。

  戴奧尼索斯的痕跡還存在在生命力與滅亡之中,這點從卡密兒這個人物特別能看得出來,不管我們對於卡密兒的評價好壞(實際上這也不見得是重點),至少他是一個「活的特別『用力』」的人,他展現了憤怒、悲傷、後悔、失落,他面對拯救不了的人,他總是為了殺人與否的問題掙扎,但他同時也在為自己的生命戰鬥,富野或多或少感覺到顯示生命力最強的方式就是展現出人為了生命而奮戰,因此在傳說巨神中,他讓全艦不管男女老幼都為了生存戰鬥,顯現出巨大的生命力,而由角色的生命力,或多或少讓我們也覺得自己具有這樣的生命力--然後就是滅亡,這點在Z鋼中含蓄地展現,而在傳說巨神中則根本就是明講了。

  悲劇的特性在於,個體的奮鬥、尊嚴和世界的混沌生命力之間,具備不可化解的衝突,悲劇讓我們靜觀了個體生命力的極致表現,然後將個體毀滅,提醒我們個體終究會回歸萬有,而由於是靜觀,我們看到了理想化的自身命運,從而得到面對現實的安慰,這種安慰並不是一般所說的悲劇的「情感洗滌」,也不是單純的催淚感動,而是一種有點迷惘的形而上安慰,比較接近「得到存在的意義感」的感覺,而要注意的是,這並不是「虛無感」,雖然的確有非常多得到好評的動畫作品帶來的就是虛無感,但至少富野鋼彈並不是。

  人可以抱持著蘇格拉底式的反藝術樂觀,或是虛無主義,來迴避這個世界的殘酷,但也可以正面面對世界的殘酷,並求諸於藝術得到解脫,而鋼彈作品中的悲劇成份,我相信就是屬於這種藝術。


本文獲得TMWSTW(TMWSTW.bbs@ptt.cc)網友慨允轉錄於此,再次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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